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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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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康二十四年

階庭戶牅,芳草拳石,期間有青濯的泉水流過,蕩起層層漣漪。

辰珠端著熬得粘稠的湯藥進來,正瞧見祁昭靠在南窗下,兩眼發直,不知在想些什麽。

“公子,起來吧,趁熱喝藥,別總賴在榻上。”

祁昭眨了眨眼,如從寐中醒轉。他猶記得那暗室中寒凜刺骨的溫度,以為自己死了,但一覺醒來竟回到了十年前。康帝尤在位,他也沒成親,住在祁府裏,什麽權相,什麽招魂祭,都是沒影兒的事。

他如今是十七歲的翩翩少年郎,因勾著紫藤花架給侍女摘花,從藤蔓上摔下來,好像是頭著地,迷迷瞪瞪的暈了好幾日,才醒過來。

接過微有些燙手的白瓷甌,一飲而盡,辰珠從匣子裏拿出油紙抱著的蜜餞,一回身見碗底都能看見藥渣,吟吟笑道:“今兒喝藥倒爽快,不像從前總抱怨著苦。”

原來十年前的祁昭喝藥還怕苦。這十年他淌過多少關隘,挨了多少苦,錘鑿出一身鋼筋鐵骨,到最後湯藥裏的這點苦早就算不得什麽。令他差點忘了,自己也曾有過那麽一段身嬌體貴的年少辰光。

從綢布裏捏了一塊腌漬好的蜜棗放進嘴裏,細細咀嚼吮著那股甜味兒,辰珠神秘兮兮地湊近他:“公子,你昨晚又做夢了吧?”

祁昭眉眼微挑,聽她說:“夢裏老喊著蘭茵郡主,到最後還帶了哭腔,像是生離死別似的……真稀奇,你剛剛醒轉的時候也喊她的名字,莫不是……”小丫頭擠眉弄眼,俏皮地溢出一絲壞笑。

蘭茵是安郡王之女,祁昭是禦史臺大夫之子,長安裏的世家勳貴多少都有些交往。他和蘭茵自幼相識,十二歲以前還總在一處玩,後來漸漸長大便疏遠了。在祁昭的記憶裏,前世這個時候,他和蘭茵算不得親厚,不過在大小場合裏遇見了能寒暄幾句的交情,難怪這小丫頭如此納罕,像抓住了他什麽把柄似的。

祁昭早先弄明白,這個時候康帝的太子剛剛夭折,正打算從宗族裏過繼一個子嗣。他思及前世的風雲波瀾,大多是從這個節點上開始,垂眸想了想,怕這丫頭嘴上沒個把門的,出去亂嚷嚷,壞了他的大事,便拿出幾分不羈戲謔道:“什麽蘭茵,我說的是梵音,在夢裏我總見著高僧對著我唱經。還蘭茵,我才見過她幾次?叫你的名字都不能叫她。”

小丫頭被他唬住了,坐在塌邊,吐了吐舌頭:“呦,這是吉兆,高僧入夢,飛黃騰達,說明公子你要高升了……”

在外頭伺候的筱盞掀開幔帳進來,道:“盧公子和蘭茵郡主來看公子了。”

辰珠忙從塌上起來,理順著衣衫,卻見祁昭眼神放空,透出邈遠之態,忙小聲叫他。

“哦。”祁昭應了一聲,淡然道:“讓他們進來吧。”

盧楚出身閩南盧氏,先祖當年在閩南攬軍,頗有些風光。但後來賢宗皇帝打壓外地藩將,將盧氏一族禁在長安,幾十年過去,雖不覆當日勝景,但也是長安裏排的上號的世家大族。盧楚的父親任鳳閣侍中,他自己也在國子監裏掛著個閑職。當年安王爺在世時,與盧家還有些瓜連。後來安王夫婦遭了意外,雙雙身亡,當時蘭茵才十歲,在府中老人的幫扶下便要學著理家,心力疲乏,漸漸與從前朝中勳貴斷了聯系。

但與盧家,斷的僅是家族之間明面上的交往,私底下,不管盧楚的父親多麽言辭攔截,都阻擋不了他與蘭茵的交往。

思及過往,最初他與蘭茵尚未成親時確實是盧楚跟蘭茵走得更近。但這人一副儒雅循禮的君子做派,倒從沒讓人看出他對蘭茵還存了什麽綺念遐思。

一想起來這事兒,祁昭就氣不打一處來,攏了攏搭在身上的絨毯,見著盧楚和蘭茵進來也不熱絡。

“思瀾,你今日的氣色倒好些了。”盧楚長袖垂灑,向他施了平輩之間的揖禮。

一旁的辰珠忙說:“公子昏迷的這幾日,盧公子幾乎日日都來探望。”

他們是同窗,自幼的交情,向來投契,自上到下都看在眼裏。祁昭卻擁著毯子只冷淡地應了一聲,不再言語。他垂著眼眸,盡量不去看蘭茵,卻依舊以餘光瞥見她穿了一身嫩綠連枝繡羅褥,梳祥雲髻,鬢側簪一朵藍晶石鑲嵌的酴醾花,是一般未出閣姑娘清麗自然的打扮。

她自打一進屋便看著祁昭,見他面色如新刷的墻塋那般白,透出些虛浮孱弱之感,斜眉入鬢,曈眸流轉出琥珀色的顏澤,從前‘風表瓌異,神采英邁’的神氣淡了許多,軟耷耷地擁著絨毯,像是一斛光芒四射的明珠蒙上細紗,溫煦恬淡了許多。

有人進出,看她時稍稍將視線移開,過後再把視線移回去,妍麗秀美的面容上隱約透出擔憂。

盧楚見祁昭沒精打采的,想不到他是不想搭理他,只以為大病初愈,身子骨虛沒精神,便不想繞圈子,多費他的心神,只將辰珠和筱盞支派出去,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

“安王妃生前有個陪嫁家奴,很是得力。後來外放出去嫁人,娘家爹獲了罪,被施黥面之刑,打入賤籍,子孫三輩都不許科舉為官。後來她求到安王跟前,安王替他打通了關系,將株連子孫的刑罰免了,還把她弟弟送入國子監讀書。”

祁昭活了兩世,對這些事清楚得很。這家奴入國子監讀書的弟弟叫姬雲澤,後來參加春闈考了個功名,謀得景陵署令一職,從五品,聽上去好聽,其實就是給賢宗看陵的。這個時節大約是長安下了幾場雨,把陵寢沖塌了一個角,上面詰責,把姬雲澤下了獄。

姬氏求到了蘭茵跟前,她又托盧楚求到祁昭這裏。

想起這些事,他不由得要替蘭茵心疼。她父母死時自己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一面要盡全力照拂著小她三歲的弟弟毓成,一面還要撐起偌大的安王府門楣。像她這樣年紀的姑娘,在一般的官宦人家裏都是養在閨門不染塵俗的,只等著將來許個好人家送出去。可是她,卻在最該無憂慮的年紀裏操著數不完的瑣碎心思,又因為安王府勢薄,在朝中沒有根基,所以遇到事情便更加艱難。

姬雲澤只是個小人物,蘭茵救他也是看在當年他的姐姐在安王妃身邊效力的份兒上。而祁昭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還是因為他那個妹妹姬羽墨的緣故……想到這裏,他出生些惶愧,覺得對不起蘭茵,偷眼看看她,不像剛才那麽冷顏冷面了。

盧楚將前因後果都交代清楚,道:“其實姬雲澤早就向工部呈報過陵寢需要翻修,但款子遲遲沒批下來,這事一出,都忙不疊推脫,姬雲澤人微言輕,朝中又沒有根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蘭茵沈靜溫默地坐著,並不置言,盧楚卻極周到,陳述事實時還不忘給她以眼神安撫,看得祁昭一陣心火旺盛,幾乎要跳起來打人。

他忿忿不平地想,蘭茵有什麽事托他幫忙,不會自己來說嗎?非得他在這裏獻殷勤,還是借花獻佛。

全然忘了,這個時候蘭茵與他不熟。

越想越氣,越想越不能忍,連同上一世的恩怨挾恨,他沒控制得住自己,掀開絨毯,生撲了上去拽著盧楚的衣領連掄了兩拳。

盧楚猝不及防挨了一頓揍,掙紮著把他推開,俊目圓瞠,邊擦著嘴角的血漬,邊叫:“思瀾,你……”蘭茵上前來扶著盧楚的胳膊,驚慌地看了看祁昭,低頭查看盧楚的傷勢。

“你別碰他!”祁昭被盧楚推到榻邊上,胳膊肘拐著榻,怒氣沖沖地朝著蘭茵嚷道。

辰珠和筱盞聽到裏面動靜正趕進來,便是眼前一幅顛三倒四的光景。盧楚半伏在地上,摸著嘴角邊的傷口,祁昭半靠在榻上,胸前波滾起伏,像是氣急了的樣子,而蘭茵被祁昭兇巴巴的一吼,全然怔住了,當真下意識地松手,楞楞地仰看祁昭。

辰珠忙趕上來將盧楚扶起來,嗔怪地朝祁昭道:“公子,你怎麽回事,人家盧公子好心來探病,你怎麽倒出手傷人?”筱盞則去翻箱倒櫃地找金瘡藥,拿了個小瓷瓶過來給盧楚上藥。

“你犯什麽瘋病?”饒是盧楚再溫文爾雅,再脾氣好,也惱怒了,邊讓丫頭給他上藥,邊出言責難。

祁昭冷淡地看他,轉而又將視線移到蘭茵身上,不料她也在看他,翦水秋瞳如蒙清波,粼粼柔柔地看向他,瞬時讓他沒了脾氣。

那廂辰珠還喋喋不休:“皇後剛還派人來問過公子的病,說午後讓太醫再來瞧瞧,我看確實需要瞧瞧,沒得摔下來時頭著地,把腦子摔壞了。”

盧楚見他一副癡楞的樣子盯著蘭茵看,摸不著頭腦,但他稟性溫良,又有求於祁昭,不願多計較,於是也給自己找臺階下:“我看就是,準是這一摔摔傻了。”

祁昭聽著他們言語,一道靈光在腦中倏然劃過。皇後?前世盧楚帶著蘭茵來向他求情那天仿佛恰好是皇後召宗室子嗣入宮的日子,名為召見,其實是想從他們中間擇選繼子。他忙抓著蘭茵的袖子,問:“毓成是不是被接進宮去了?”

蘭茵深深陷入他這不著調、跳躍幅度極大的詭異行徑裏,但她自小料理家事,不像一般女子那麽容易慌亂,極快地抓回心神,輕輕點了點頭:“說是游園賞花,聽聞同時召了好幾個年幼的蕭氏世子進宮……”

祁昭放開她,飛快地站起身,“辰珠,快給爺找朝服、朝冠,爺要進宮。”邊說,邊自取了木梳理著鬢發,見辰珠那死丫頭還圍在盧楚身邊,忙放大了聲音:“聾啦?我進宮有要緊事,要是耽擱我非剝了你們的皮。”

他們玩笑慣了,卻少這樣聲色俱厲的說話。辰珠楞了楞,忙上來為他穿衣戴冠,收拾妥當,祁昭來不及跟盧楚和蘭茵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出了門。

邁出門之時,聽見盧楚那狗娘養的跟幾個女人絮絮私語:“你剛才說他摔下來時是頭先著地?”

像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盧楚煞有介事地應聲:“哦,那難怪了……”

難怪你妹。祁昭心想等著再跟你算賬,這會子得盡快趕進宮,趕在毓成作那該死的《懷賦》之前。前世這些龍子龍孫們第一次入謁,毓成就因為做了這麽一篇盛俱文藻的賦,大出風頭,惹得另外幾家王府大為忌憚。暗地裏沒少給他使絆子,買通了人在皇帝和皇後面前吹風,惹得他們厭惡毓成。安王府勢薄,自然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兒,這麽著,漸失了入嗣帝脈的機會。

從旁系宗族裏擇選太子,大周立國百餘年實屬頭一遭。不管是康帝還是皇後,都慎之又慎,在人選考量上極細致,不可能立馬做決定,註定了是要做長遠打算。若是從一開始就鋒芒畢露,除了作為眾矢之的給人家當靶子外,沒半點好處。

所以,想要改變上一世的命運,非得阻止毓成出風頭。

從進了外城到入宮門,祁昭一直在想,該想個什麽名目阻止毓成作賦,難不成真要裝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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